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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港城美術館《游・遊》:由海到陸,苦難的變換詮釋

Ode


陽光搔癢皮膚的那些季節,我常獨自待在海邊一整個下午。不是定點駐留,卻是順沿維多利亞港或北或南的岸堤,無所事事一直徒步至腳板疲軟的短途跋涉。一片波紋的藍。從一端渡到另一端。我想溺沉於海的人,總滯留於某種進退不得的生命狀態;迷途,唯有泅水飄流。現居倫敦的香港藝術家何淑美在海港城美術館展擺的《游・遊》,彷如人魚脫去尾巴似從海洋淋離地攀回陸地,或無形間折射着近兩年來這城族群的心境轉換。


  展覽中,何淑美挑選了「游」與「遊」兩套同時期的畫作系列,分別是:深夜泅泳的《夜游》與日午閒逛的《植物庭園》。夜與日,海與陸;懸掛在美術館空間的兩側牆面,它們相互對望,透出兩股噯昧交連卻又徹然不同的情緒氛圍。


  捏着在大嶼山海域夜游的昏黑記憶,《夜游》繪畫的是一個個被孤獨浪潮包圍的個體:眼神空洞的派對眾泳者,漆黑中爬上浮台的少年,半邊月光下淺海處的泳裝少女,泳池旁披着浴巾的女孩⋯⋯半身浮出,半身沉水,雖然題為「夜游」,但何淑美捕捉的似乎總是那些卡在游泳中途的瞬間。永恆過渡。無有客觀意義,無有指引與終站,把人類迷茫跌進現代城市的存在境況攤出來,或就是這樣的一片黑海:藍黑的夜水對照肌黃泛白的身體;冰冷,隔絕,迷盪,世界終究只有自己一個人。由 2017年橫跨2022年,觸動何淑美夜游情緒的爆破點,有致親離世的死亡焦慮,亦有社運期間身居異鄉的割裂痛楚。對談時,她坦言,有段日子曾深深陷困於存在危機——創作為何?人與人的關係何以繫結?回想起來,對話盡頭她所引錄的卡繆短篇小說〈工作中的藝術家〉,摸探的恰是藝術家與群體之間既合且離的含混狀貌;solitaire or solidaire,為了忠實呈現個體意志而把自己從社會放逐,創作最終抵達的是孤寂還是連結?海洋是如此一切混沌的比喻;就像小說主角的畫家,原形取自《聖經》中被鯨魚吞吃了三天的約拿,Take me up and cast me forth into the sea ... for I know that for my sake this great tempest is upon you. (Jonah 1:12) 。


  然而,人類始終無法長時間浸沉於心靈痛楚的夜海。我們需要平實不會暈眩的陸地,需要看清方向的陽光。「我畫夠了。《夜游》系列已經劃上一個完滿的句號。」隔着八小時的時差距離,屏幕內,何淑美篤定地說。撇開慣用的蒼憂藍調,展覽另一半的畫作系列《植物庭園》取材自日光的英倫庭園,畫布塗抹上大片大片鮮亮班爛的綠葉花叢。光影與場景的變換,不代表暗處浮盪的痛苦已被驅除,只是畫者嘗試以另一種語言解開內在的苦厄。如〈Isabella In One Tree Hill〉 描畫重重環抱德國獵犬的濃密葉塊,筆觸總讓我想起海洋的波浪,那也許是另一層面的淹沒——漫滿畫布的自然母神在耳畔輕柔提醒:生命自有其復原、滋長、重生的龐然力量。恰如2020年完成的〈6 Months In The Wood〉,是何淑美社運期間情緒困擾時一點點填補而成的作品;以人工方式栽植、需要耐心靜待植物生成的英式庭園,同時也是畫者重新在荒裂心靈上灌概、施肥,將精神創痛轉化成生命潛能的療治。


  苦難當前,安放自己愈發成為一個重要的動作。由海洋重踏陸地,混織從香港移居英國的經驗,《游・遊》厚厚疊成的油畫複印着這城人們變換的情感需求。移民的,流亡的,駐留的,監困的,我們渴望更深層且寛闊的詮釋來應對難以躲避的處境。隱藏於畫作背後,那最終脫落鱗片的雙腿,或正指向畫者決心與苦痛漩渦保有一段恰好距離的意志。我們要繼續存活,繼續前行,不論多麼困難。這樣的欲念,讓我想起那天離開海港城後,在尖沙咀碼頭搭乘天星小輪,船艙搖搖晃晃,眼底整個下午的海洋都浴在春日的陽光裏,波光粼粼——那是我於此地最無法割捨的依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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