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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動磚頭」展覽藝術評論-劉建華:改變社區、充權工場的藝術奇趣蛋


「移動磚頭」:改變社區、充權工場的藝術奇趣蛋 

劉建華

在2016年農曆年晚,旺角因食物環境衞生署人員清掃小販夜市,事件演變成嚴重的警民衝突,有人稱這為「魚蛋革命」。「移動磚頭」策劃人(「擔泥」(MUDwork)的鍾惠恩和吳家俊)在兩周後的《磚頭移動日》社區巡遊中,以手推車把滾熱魚蛋推上街派街坊,兩者不祗是巧合,因為展覽跟小販一樣,都在試探與打造我城街道空間的使用文化。其實從策劃人於展覽介紹或是訪問中所用的:充權、自下而上、自發、凝聚、連接、重新想像街道,對抗城市規劃和規管,尋找灰色空間、挑戰官方界線、拉闊可能性種種,在今天的香港藝圈、文化圈、社運圈早已不再陌生,實際做起來,卻相當考人工夫。

移動磚頭的展覽展場分兩個部份,前方則變身工場,安排了六個周日的工作坊,讓有興趣及能騰出時間的人們利用展場的器材、材料、空間和技術支援,製作自己構思的小型流動木頭車。車的用途沒限制,條件反定在展覽完結後,得讓成品進入社區被真實的運用。這條件,使展覽不像其他展覽般展期完便結束,相反作品的生命那時才真正開始,於是無論在時間、空間、人與物上,也開拓出比一般藝術展覽多的面向延伸。藝術不過是前身,車將要離開展場,並改由參與者自行去負責經營,資源最後能落入社區中。

策劃人這樣舖排計劃,對於公共街道空間有什麼投射的想像?讓街道有更多的藝術品出現?讓街道有社區藝術作品?藝術之名的社區設施?既然這想法是先於參與者提出這樣或那樣具體用途,那想像大概恰是街道該是讓行人、街坊、展覽參與者能介入並有所貢獻的社區公共場所;而藝術村的藝術展覽,也可以是一個參與締造這社會願景的平臺。

街道作為社區的公共場所,能額添的一些潛能,其實一直也存在於我們身邊,只是往往出於商業動機居多(這樣違法風險才能通過盈利有所抵消),以牛棚外的街道為例,好些商舖食肆等都會把舖頭活動延伸出街道空間,另也泊鎖著眾多收集垃圾的手推車,路邊休憩處,有時也有街坊會蓆地而坐,砌些臨時枱几。土瓜灣對於街道空間能發生什麼,似還是有基層社區一貫的包容。

可是土瓜灣正也不斷的在經歷收樓重建,高尚格調的樓宇相繼落成,街道小販攤和濕街市,往往會因這種士紳化 (gentrification)而慢慢被厭棄和被投訴至終被清除。藝術工作者於此要面臨一種社區街坊生活價值的分歧,把這街頭介入以扣連提升社區生活質素的說法再包裝,是否可以減低兩者的對立?藝術計劃的文化而非商業動機,會是較容易讓搬進來的人們對於街道規範有所意識鬆綁?貼近生活已有形態的文化藝術活動,是否這樣也更易與舊街坊溝通?藝術可以成為一種居中的策略?

參與者在現場報名,那計劃策劃最初是如何(向誰)宣傳這個公開計劃的?(在經驗了巡遊日後,我更盼這展覽當初該起碼來次同樣模式的宣傳巡遊?那作品後繼的出巡,反而可以是一次熱身和改良設計的實戰機會。)可有向感興趣者道出背後的想法?策劃人提出了要求,又為參與者同意,但藝術展覽卻怕沒有實際解除街道規管法規的能力,展覽能幫助參加者的,其實主力就是提供搭建小推車的物料製作空間器材技術支援,那幾乎就在藝術空間和展期內的事情。日後走出藝術空間進入街道,面對的街頭環境和人際互動,卻無疑是另一個不同的世界,對陌生的藝術搞作的出現可以有相當的疑心,展覽可有提供什麼以幫助這個延伸?

由於將涉及在公共空間的活動,策劃者又可有就街道上要遵循的規範,與參與者作一些經驗的小分享和提示備課?這該會有助於參與者解除長期以來接受下來的街道文化規範的心理束縛,認清、拾起與捍衛自己的權利。這樣才保送參與者上街,一方面似乎較負責任,是較直接但何樂而不為的賦權教育,另方面,誰說從分享的互動過程中,主辦者不可能通過不同的街坊角度,從而更加明瞭其處身社區不同空間的潛規則,進而豐富或修正藝術對社區的想像投射?

對於街坊,從知曉社區的不足,要躍到提出自行創造迎解的想像方案,需要跨出很大的一步,起碼跟一般走去向區議員反映已很不一樣。參與者不單是要對製作木頭車感興趣,更重要還是為建成的木頭車往後的社區生命作出照料與承擔的決心。在決定手推車的具體用途前,策劃人會透過鼓勵及跟他們遊走社區先來考察,還是任由他們從個人想法出發?純為社區出發,可能會因缺少個人旨趣而欠投入動力,可反過來不同的個人興趣出發,真又值得我們支持在街頭佔一席位嗎?那正是把街頭變得個性化所需?

可個人塗鴉與社區壁畫就也有明顯性質之別。若果延伸街頭的商業活動還是有其存在原因(並產生/回應需求),從個人化想像而生的文化藝術延伸到街頭,會否重蹈了單方面硬植所謂「公共雕塑」的情況?街道會否因此充斥更多的社區非必需品,讓人覺得是無用並只構成空間亂象而有所反感,並給管理當局製造更嚴厲規管的理由?必需和非必需外,如何斷定什麼是美化、藝術化? 公眾場所如何平衡當中個體旨趣、藝術旨趣與社區利益?尤其當社區本來就有衝突的不同利益存在時,又由誰、如何來斷定什麼對社區有意義?

在展廳後段,「擔泥」展出其過去的幾部自製手推車和它們參與場合的照片文獻,作為模例,可讓人理解展覽中工場活動何為,並引發人們想像,但這些作品原來的脈絡,往往都是已有主辦單位預先取得於某空間進行活動許可的短期文藝墟市活動(諷刺的當然是,小販的謀生空間卻偏偏遭政策打壓),把這些手推車的市集經驗,換上社區街坊使之恆持化構思用意固是良好,更可說是從一種消費性構築的景觀,拉回到持續性的真實社區脈絡,但正因這一個背景和脈絡的轉變,既使活動不再有免罪金牌,也得不涉金錢交易喪失收入能力,面對簇新的社區情境,營運目的和方式無疑需要更多思考。

不涉金錢(於是金錢上無償)而能提供的服務,非消耗性的用途是一種方法,改而消耗用家體能的體育遊戲設施,從而似也是一個不錯選擇。二手物品的轉手站,未嘗不也是運用了社區社群的集體力量,集結剩餘物資再彼此流通。但最大的問題,始終是整架推車,又可以放在那裡開檔,關檔時又停泊到那裡?

進一步想,要開檔收檔,靠個別人不著的付出總不是辦法,又不如打社群主意,由一夥人來共同經營?減低人手的終極方式,無疑是連開檔收檔看檔的工夫也省掉,讓其廿四小時無人駕駛,但若街道真有這樣的社區空間可用,那其實又豈需流動性?

「形式依循功能」(Form follows function)作為一種設計美學原則,大家可以憑實用性衡量。社區裝置的流動性的功能,不再是走鬼,我反而想到加上輪的設計,能減低自便移動以互借方便的力氣成本,鼓勵社區問題街坊自我解決,不去依賴隔空的投訴和規管的介入。多方持份者的自律,往往要比官方一刀切的管理模式,更富有創意、更方便,更低成本和帶人情味。(社區協商文化的出現,更才算達到策劃人談賦權的層次?)

本文寫關於這展覽,但展覽放眼的,是展覽完結後作品的社區生命,能否有用的活下來而不是成為街頭垃圾,那才是對於藝術計劃的真實檢視。展覽尾聲時短短的巡遊,一眾手推車總動員,加上有免費的東西/食物飲品派發,反應似是不錯。但出巡仍是猶如「快閃黨」(flash mob)活動一樣,短暫和互動有限。最感可惜的是,人們沒法清晰的把握到其實眼前的搞作外,還有他們本來同可以參與的整套藝術活動前身,錯過了建立可持續發展作品/藝術空間/藝術村/社區的公共生命契機。Assemble 建築團隊近期踏足天水圍與年輕人作分享時,就提出短期計劃得同時具備長遠視野,並提供其將工程公開讓人人可見,從而明白,並可以加入的方法作為其一參考。

筆者在展覽完結後希望跟進觀察這些手推車的落區,查看藝術空間網頁卻不見跟進的消息。結果,我在兩星期後的周日去了一趟,不意外地,在牛棚藝術村內找到其中三輛,也不意外貓車沒有貓,置於冷清角落的小號籃球架(連球也在,第三周卻不),拍牆位置(不知是長期安放或只是無人打理時的暫泊處?)其實方便拾回投球,(若真被牛棚管理當局允許)也總比在街道安全,但不知當日在街上耍玩過的孩子要待何時才會知曉球架現在的落腳點。最使我意外的,是二手物交換站似已成功長期置佔於牛棚入口位。從藝術計劃本來的想像是想闖出街道,到這成品變成了以其庶民格調招引街坊走入牛棚來,藝術要走出藝術村服務社區,其實是否有點自視太高嗎?

對於找不到的其他車,我最想重遇的,是自我介紹從事布偶落區街頭演出社區故事的朋友製作的演出車,因為從分享會得悉,她們過去落區都是臨時找紙皮來搭起簡陋的小舞台,我聽到就擔心其與友人們往日即興的修補匠藝(bricolage)精神,會否隨這輛新車而改變及消失?添了木頭車,每次出動若要跨區運輸也會大大增添他們的搞作成本,就是從下而上的所謂成長發展?若小朋友再沒機會看到廢紙皮也可以被創意地利用,不再曉得這類低成本地自我發揮的把戲,我更會為此感到婉惜。我真希望這只是我的過慮,藝術沒有給有心人幫了個倒忙。但從此或也可見,藝術空間也是一種體制,有些的層級或規模可能仍不算發達,但從下而上等字眼,其實或是和從上而下比較的程度分別而已。

賦權/充權,有一種批評意見以為,只是增強在現行規範容許空間中行事的能力,跟「解放」(emancipation)批判現狀,要求改變現有的規範是兩種不同的策略/使命。我個人的文章一向也少談賦權,一來是因讓觀者真的成為參與者的充權藝術展覽不多(又或者我一直找錯了地方),二來我傾向使用「啟蒙」和它(要求自我啟蒙)的弔詭來說明藝術(賦權)的政治。

藝術空間有公開給觀眾參與的機會,就算未必是新穎,仍無疑是可喜的。但機會總似不是街坊易於知悉(或他們的生活根本難有閒暇?),沒被以更大力度的給社區加以預告,這個藝術村與社區彼此認識扣連的循環,大概需要更多的時間並總得堅持下去。目前狀況來說,有渠道幸運能夠加入參與的,似置處於被賦藝術充權的陌生位置,而該被賦權的卻似未能得悉而無法能夠因而得著。在藝術村與藝術空間外機緣下能遇上手推車們的觀眾,則被賦片刻的藝術、歡樂,物資、飲料或魚蛋。若作為自主運動,體制對參與者的公開透明性其實仍遠不對等。

開放體制以建立雙方共同參與的社區藝術持續性循環。若目標僅為建立充權對象的自信,那則自然可以有社區藝術以外的多樣替代性可能。自己做(Do It Yourself)、手工與工藝,作為一種全人的美學生活想像,無疑亦有其重要的位置,但本文選以走出街上的藝術投射為主線,未能就此對木工工場工作日的展覽面相作充權的專注討論。

展覽的邀請咭上整齊排列的工場部件的簡約美感,一看便能察出和舊社區的環境視覺品味上的距離,甚至木頭車用的雖是再生卡板,與街道上殘舊不潔的推車也同能立刻標分,體制投入資源的印記其實相當的顯眼。或者今天我們不單對於社區和街道文化的想像,就連手工工藝都被時代的美學觀洗刷了。展覽望求帶出的這份街道文化的想像,有一定歷史成份,但難免也混入了美化成份,尤其我們可能誇大了非商業的草根社群互動互助,忘了其作為當時但求謀生的社區自救網的出身。可社會發展也該是進步的,這或也是我們得要重新創造它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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