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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齋內的山林景致 ── 淺談馮以力書法一二

Tracy TSANG


馮以力(下稱以力)的書法作品驟看似畫非畫,似書非書,當中圖像符號在宣紙上的空間、結構佈局與繪畫相約,一種源於構圖時的設計意向,唯繪畫與書法的分野在於時間的包容度,或是與時間之間角力的支點不同。繪畫在於呈現時間累積的可能,每筆上畫(布),修補填刮,誠然將時間包含在內;而書法在於一次性、即時的回應,在不可重複、不可逆轉的情況下坦露於時間前,當中誘發的可塑性,始於身體核心引領的身體韻動如何與時間偶遇在支點之間。支點愈細,所追求的準繩度愈高,如何排他剝減支節,歸於感知下的原點,亦回到身體之間的對話痕跡。書法的對話空間始於意識層面:書者本想將構圖時的計算性一一實現,但往往身體和紙筆墨之間的高敏感度放大了無意識的影響,形成意識有無之間的角力,那種已知、可預測的成品(非成果)只流在理性層面,一旦下筆即結束,黑白互生,這亦是以力的書法作品吸引、可駐足的地方之一。


掏空是建立的開始

他的現代書法主要探討「為藝術而藝術」之可能,亦是「為書法而書法」的純粹性之可能,試圖在書法脈絡中尋找和探究書法作為藝術形式的縱向或橫向的潛在場域。橫向固然是借以書法為形式、為工具、甚至為習慣創作,故不難看到以力書法以外的作品,如混合媒介、影像等均去不掉「書法味」;縱向回歸書法的本質,即其獨有的元素──手寫和漢字,關乎到一次性、不可逆,而表意符號衍生的意象審美和思維載有語言或文學意義,意義並不限於文字或詩的意識想像,而是當中抽象與意象之間混和而生的關係。


書法系統看似堅不可催,但內裡並非密不透風,當中的間隙來至脈絡內對審美的包容及廣泛性,而這為書體造形以至章法的自由提供了豐富的資源。故以力的現代書法多以古文字(金文、大篆等)的造形為本,因為尤在秦統一文字前,字形多變,時圓時方,可縱可横,因而有利於現代書法可按照空間所限而生的調節對應,配合行草書將其書寫化、筆墨化令其成為「有意味的線條」。


以大篆及草書結體混合書寫的《念念》(2021),可拆解為「今、心、今、心」四個結構。平常或許會認為「念」或「心」字,作為血肉和靈性,用筆構字應偏向圓融,唯他以硬朗的直線書出包含金文鏗鏘的意味,將心念劃分,當中傾注瀉落的思念正好落在另一件作品《念念不忘》(2022)中。該作品本用了章草「筆筆斷」的構字特徵做基礎,卻以粗樸的用筆將線縮減為點,雖失去可辨讀的文字層次,但欣賞或許更純粹。「點」是滴淌、停留、散落的物理可能,內藏速度、力量、重量、還有連繫的「行氣」的各種聲音,「抽象」之美迴響於山谷、彼岸、心間,回於大千世界之中。



《念念》(2021)


《念念不忘》(2022)


《游心大象》(2019)和《了手了心》(2019)的線條看似沒有規則方向可言,線條仿如古藤自由、主觀且霸道地率性生長,攀緣向上,以自身訴說空間的可能,借以虛白突顯當中精神挽結之處。紙與紙間,空間與空間中的接駁位置留有一行氣流通之處。借以大篆回到最初造字時的「畫圖」原型,於穩中設險,注入的不止緊張的結構關係,而是生命萌動的原始生機。《游心大象》(2019)內刻意倒轉的「大」、「象」,呈現如何在追求平衡的美中找到反抗束縛的創造,在最大限度地順應自然,實現精神的自由;亦如《了手了心》(2019)內自如且人性地展現幾何化下的自身,在邊緣內各自開拓空間內捲,萬籟俱寂。最終宣紙內可容納的緊限於是「身體」一部份,真正的佈局存在於不可見之處。



《游心大象》(2019)


《了手了心》(2019)



運用書法各個元素不過是書法在體內醞釀的開始,真正令書法作為其身體延伸的體悟,大概是他去掉書法的裝飾性,將字形線條減至類似幾何圖形的狀態,亦見證了理性回歸原始、計算回到直覺、由已知到無知的狀態;視覺上極端化挑戰以往以求和諧美和中庸的章法佈局,如何從佈局中看到當中的不確定性下直覺地處理、可預計之下原始性的回應,邊緣極致之下平穩的追求,從中看到他如何拉扯、壓抑、征服,更甚是看透、放任當下潛意識層面所主導的身體感知,正正因為交替循環是如此平常、日常性,才可借以書法看出身體內部的傷疤痕跡,每次掏空亦是建立。


重疊將分裂出生命

當減至「零」時無限自然而生,「零」在此並非數字的符號,而是指向「無」,而不是「空」。「空」只為載體可被注滿,而乘載的想法、意義、意志終會指向死寂,一潭死水並不會滋長生命,只會自我飽和而被摧毀內腐。「無」是可變的虛空,因應不同的主題生其最極致的可能性,此等概念在以力的書法作品中呈現的不只是現代書法下的多變性,更甚是內容所包含的「無」。


《本末》(2018)利用「本末」兩字相似的金文結構,回歸樹木的造字而書其意象,上下接連如同枝節間的過渡,當中飛白呈現原始的頑強;《碩果纍纍》(2020)在此可解讀為《本末》的延續,枝長成盤根錯節的大樹,仰頭一看果實茂盛,墨以光於果實與枝幹之間穿梭,一層一層,透明流動,所得的迷醉滿足填滿觸感視覺,以傳遞「無中生有」的可能。


《本末》(2018)


《碩果纍纍》(2020)



「雲無心」(2021)將三字擴闊到極端邊緣,亦可簡白地以圖像符號理解:上端是雲、中間是山、下端是人。心比人輕,飄至遠方,自由自在,化作煙絲,意識由心帶領,人自然可穿山而行,不再糾結於在地的身體之內;細看,不難發現不限於三種「閱讀」的方法:「心無雲」(從左至右讀)、「雲無心」(依讀字習性由右至左)、似「無」的字型(整張作品當作一個字來讀),當中每個組合自有其意義,故事的傳遞,亦有其詩意的幻想。在此,詩早已不只限於文字層面,反倒是解開了文字的束縛,與意識之間互通而行,於意識流中自行發酵滋養自身而澎湃。從中可見以力針對現代人讀字的習性、對畫面的直覺判斷、漢字的結構重組可能性、象形符號的猜想空間、幾何線條簡化的極致性,古代書寫及讀字的習慣等在虛空內游走。若要將此等行為視覺化,大概難以形容,當書法與身體重疊至沒有差異,甚至是同融為一體時,大概只有感覺才能形容意識流中的身體的延伸,此延伸不止於四肢,更像細胞分裂切割出另一個已有生命的本體──一種忘我且自如而興奮卻又因滿足而終歸於平靜。作品於此已超越純藝術的美,而是在實現他個人哲學性的特質。



「雲無心」(2021)


假若有失去光的可能

書法透過身體的律動而行,當中傳遞著千百年間的文化意義的累積,亦由本來的重疊,化為身體的延伸,透過書法展現個人的思想習慣、體悟、更甚是當中對空及虛的理解。或許書法與身體(這裡提及的不只限於手部)關係仿如實體與影子的存在,大家在各自在屬於自己的領域彰顯,以活著實現自己,不能切割,有根有據,有律可依。唯只有現實世界失去光的可能,書法當中的筆墨、章法、構字便不再顯眼,退回核心下讓影子得到自主意識的機會,這時才是以絕對純粹去看待﹑觀看﹑體會人作為書法的延伸的美,一種只在乎直觀感受不受限著文化意義上的約束,回到自身原始性,回到直覺,回到作者的體內,感受自身如何於人前袒露無遺,率性隨心。只有在浪退時才知邊界盡頭的可能性,亦相信以力只有在「退齋」(他的書齋名)內,才可回歸基本,知道書法真正的可能性,天地之初,混沌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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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馮以力 Fung Yee Lick Eric

馮以力(1985年生於香港,香港中文大學藝術文學碩士及英國萊斯特大學博物館學碩士)居於香港,現任教於香港大學專業進修學院中國書法文憑課程及普通課程。其藝術實踐多從東方哲學角度探討人類意識起源以至觀看事物的方法,並在當代語境下觀察和實驗人類理智、身體、情感以至倫理關係,作為一種東方藝術的當代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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