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沛鏗個展：期待的落差」

ANNIE LIU

藝術家楊沛鏗的作品交錯擺放在展廳中，拆解著⼈與⼈之間交纏、⽭盾與掙扎，營造出超越作品本⾝的體驗與氛圍。

展廳的空洞為我帶來了⽚刻的寧靜。

直接簡單⽽且粗暴，具震懾⼒的《振作振作》 —— 特性耐熱耐旱、在惡劣中的環境仍能⽣長開花、⽣命⼒頑強、象徵堅強的仙⼈掌被折斷了，並且被刻有編碼的⼈⼯鐵製銬環緊緊栓實了，被橫掛於牆上示眾的勢態，仙⼈掌的內裏開始乾枯，有種氣息奄奄，接近垂死的掙扎；被截下、以炫耀的勝利品式懸掛著的《已死的擁抱先⽣》 —— 強烈的聚光燈下，銀⾊閃爍的建築帶緊緊地纏繞着⽊藤，樹⽪已經乾涸爆裂、殆盡；殊途同歸的下場，⽣命被⼈們的操控逼迫得無處可逃、無以為⽣，沉積著⼀種讓⼈難以喘息的低氣壓，籠罩着黯然絕望的霧霾，卻⼜粉飾了當初掙扎中的碰撞，帶來迷霧裏的⼀⽚安寧祥和。

那空空蕩蕩的床、那無⼈問津的凳、那沒有光的燈、那無⼈曾動的修剪⼯具、那沒有⿂的⿂缸、那空無⼀物的盛⽔器⽫、那沒有呼吸的注氧器，是在等待著前來的每⼀位觀眾填補上嗎？環繞在作品中的⾦屬的反光、⽔波的映射、鏡⾯的倒影，隱約把觀眾虛無的⾝影穿插在各個作品之中，交織出各⼈的⾃觀。那堆被脅迫在牆隙中的枕頭、那條被浮萍網羅在湖中的⼩⿂、那些逃不出⿂缸的⼩氣泡，仍然是苦苦爭持著，渴望跳出束縛的外⼒框架，透過⼀扇扇虛虛實實的⼤⼩窗⼾，通往外⾯真實且⾃由的⼤千世界，尋找⽣機。

植物的⾃然狀態被轉化、或抽象、或變態的⽅式融入在⼈們的⽣活。《回收底座（⿊胡桃）》及《回收底座（榆⽊）》的再造傢俱 ， 造塑出植物與當代環境的變態共存。兩張老舊的中式⼩板凳被幾塊⼩⼩的新⽊以榫卯的⽅式嫁接著，讓原先各⾃發亮出彩的兩⽚棕⾊原⽊拼在⼀起，看似相近的⼟壤啡頓時顯出⾊差，現出界線分明的中軸線，各⾃天然的輪紋也被硬湊接軌，強加鑲嵌的新⽊榫更是突⺎詭異，新舊塊材的衝突感把原先名⾃安好的⾃然和諧打破了。舊⽊桌⼦的每個分層、每條邊框都被鑲入了螢光⾊的⽔平儀，似是⾝體被注入了異幫的⾎液，時時刻刻在測量桌⼦是否在那理想的邊框⽔平標準之內，稍有歪斜，即時⾁眼可⾒，可⾺上整頓。 這是⼈們對於⽣命近乎變態的監控與操弄。

⼈們對於⽣命的貪婪不僅僅如此，把⾃我過分的理想化延綿到下⼀代的苗⼦。《盆栽影⼦》的盆中⽣命被移走了，只剩下「底盤」的那個圓形印痕的曾經。它是被移植到新的地⽅去培養呢？還是已經死掉了⋯⋯《底線挑戰者》挑戰了⽣命的底線，整齊地放置的⼀組五件的⼿術鉗，蓄勢待發地替那盆阿勃參作修理，以「截幹蓄枝」的⽅法把它打造成⼼中理想的造形，剪除不需要的枝幹，培養出符合要求的枝幹，達到理想的⽬的。⽣命系統中理所當然的⾃然⽣長不再是當然，⼈們⼼中的理想標竿才是當然。也許，它們靈魂裏⾃由⾃主的動態只能反映在那桌上的影⼦，隨著⽇光轉移靈動；也許，虛影與⽊紋的影疊交錯，脫離⾃⾝的主體，才能於另⼀種變形、變態、虛實之間的維度連繫著；也許，⾃由的靈魂只能活在陽光的陰影下，形神分離；也許，貌合神離才是最理想的當下狀態。

《⼀起墜落的擁抱先⽣》、《三隻塘鵝》、《公園看更（沙迦）》、《公園看更（巴黎）》中纏繞捲曲⼀團的姿態，或許，植物、動物、⼈們都遭遇著同⼀種的命運，是被操控著的命運共同體。展場內的四處環繞著似有還無的低頻振動聲與⽔動聲，細⼼傾聽，這⽩噪⾳似的頻率其實從觀眾⼀進場就存在，分佈在整個展場的不同地⽅，不論是盛載的器物、震動的聲響、⽔泡翻動的節奏都充滿了⽣活感；隱喻著不論⽣存環境再艱難，⽣命的實體再渺⼩、再無⼒、再虛無；在靈魂的維度裡，⽣命的呼吸聲仍然流轉不息。《瘋⼦的呢喃》系列，氧氣泵裝置在⽔中注氣的「呢喃」聲，隱約地傳釋著⽣命的呼吸聲；《⾳樂盒1（你終會習慣）》訴說著這種婉轉柔美的靈魂共振，是⽣命最美的樂章，迴盪著整個展場。這個被映照出幻影般的神聖光芒的玻璃「⾳樂盒」，不是⼀個缺席了⾦⿂的⿂缸，⽽是向觀眾展示出⽣命最美的本質 —— 靈魂。「神（聖靈的氣息）像風⼀樣，看不⾒、聽不到、摸不到，但你能感受祂的存在。」也許，⽣命的本質、靈魂的本體、內⼼的信仰亦是如此。藝術家把眼睛看不⾒的呼吸、⽣命的律動、靈性的存在、內⼼的信仰都呈現於觀者眼前。氧氣泵不斷地在⽔裏注氧，湧動翻騰的⽔⼩泡，在神光的映照下彷彿是在替靈魂打氣，更是靈魂的物質存在。最後，⼀個在深⼭裏抱膝⽽坐、仰望天空的⼈，也許是寄寓⼈們對於⽣命的沉思；膠箱裏的海蚌開合吞吐⽽出的圓形⽔泡，或許是在提醒⼈們的靈魂如珍珠般的珍貴，每個⽣命都必須被尊重、珍⽽視之。

我原先的空洞變成了內⼼對於⽣命的湧動。

信仰之所以為信仰，是因為看不⾒仍然相信；如同靈魂⾃由⾃主的本質，縱使當下的現實世界不允許祂的物質存在，但我們仍然相信。

ANNIE LIU 24/5/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