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鬧市靈魂的詩
翠思温
在全球疫症肆虐的第二個春天,北角鬧市再次熙來攘往。藝術家 伍韶勁(Kingsley Ng)在同一時期、同一社區兩地,分別開展兩個展覽項目。首次認識藝術家,驚覺此兩大相逕庭的展覽竟出自同一人。同以詩為創作元素,北角滙碼頭一方的「待渡」與油街實現的「汩汩」是兩種截然碼同的觀賞體驗。前者是久違的港式限時旅行團體驗,內容緊湊卻欠聚焦。相反,後者給我一種躲進石屎森林異地一隔的驚喜。走進去,我深深感受到藝術家正是要為營營役役的鬧市靈魂提供一處歇息靜觀的場所,在繁囂中讓大家暫且擁抱一下生活快拍之間的休止符。
沒有上過1a space 的藝評課,會誤以為是藝術家大膽走向兩極的嘗試。事實是,前者乃共同策展加即興表演的初試啼聲,不同藝術家作品與作品尚欠緊密的連繫。在課堂上同學都把可以改善的地方說了很多遍,詳見同學們的藝評文章。這篇文章將會分享有關「汩汩」觀賞的記載,以回應藝術家策展的心思,同時疏理一下展覽期間某些報導對作品背景的誤解。
作品名稱用了一個不尋常曡字作題,即使不懂字的含意及發音,只拆看字中「水」及「曰」兩部份解讀已相當有趣,可見藝術家把水跟話語聯想在一起。留意這個字並非如某些報導所言的「淚」字簡體。Kingsley 在一次訪問中,解說了作品名子的由來(詳見網上錄像),也留下一道提問:水要跟我們說些甚麼?標題「汩」字(音:“橘” )出自「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所著的《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 流水》,意謂水流動的樣子,也可解作水流動的聲音,作品英文名稱如是用了如詩名同義的 ”Flow” 字,帶出水一點一滴的流動,盛載白駒過隙、日夜更替的痕跡:
汩汩幾時休,
從春復到秋。
只言池未滿,
池滿強交流。
1908年建成的香港皇家遊艇會會所,如今活化成為「油街實現」藝術空間,藉著建築新翼的落成,本地藝術家受邀到場地進行創作,發揮對過去、現在、以及將來的想像。Kingsley 以其擅長戲法貫穿古今,在2021年當下回應跨越百年歷史的展覽場地,表現物是人非,時光流傳的虛無。
進入展場前工作人員會問觀者會否有幽閉恐懼症,皆因展場一片漆黑,須由工作人員引領進入。一如上戲院看電影,觀者坐下特定的距離,以座位的視點靜待把戲上演。如果添黑及密閉空間只會為你帶來恐懼,以下的分享恐怕對你來說只是漫長的受罪經歷。
靜觀時光荏苒
黑的絕對令人目光不得不專注,駐目發亮的水點懸線空中,以線性形式滑行。在這藝術家特設的場景中,觀者與世無干,感受著時間線性流動。水滴點到即止地回應前遊艇會會所與水不可分割的關係,結合光運行的特性,隱喻「時光」:不曾為何人何地駐足,以物理的必然性運行。溜走的光點,穿梭順著既定的媒介,輕巧地劃過水平線,沒有要交待因果原委的需要,也沒背負故事內容的包袱。
光線橫向移動,交錯空中傳來水點由上方滴下的音效,配以頌鉢在水中敲擊聲遠近回盪,節奏與水滴如漣漪散開的聲音相映成趣,提示時光流逝,然後新的一刻一浪接一浪地來臨,一體成就水流動的節奏旋律。
細看之下,與我們日常感受到時間單向的流動不同,水光點既前進,又後退。鏡子的運用增加空間的虛幻感,觀眾似是察看水滴流過的歷史軌跡,又似是迎來從彼處的過去(昨日)延伸至當下(今日),在時間夾縫穿梭,與一時無法讀懂的展覽主題「明日的昨日是今日」同出一轍,玄妙巧絕。將來、過去、當刻不同時間點透過作品裝置有著奇妙地交錯的詩意。
固定的場所與流動的靈魂
除了美感上轉瞬即逝的觀賞體驗,難道作品就在指向虛無上作結?
現今,藝術家不時要接受考驗,常被問到自己的作品如何回應社區、面對群眾? 而Kingsley 在創作中亦時有考量觀眾參與的元素,作品呈現手法如何與場地發生關係。定位為二級歷史建築的過去與今天觀者的疏離感,恐怕也在Kingsley 以水流回應場地特性那文本隔閡顯露出端倪,那種疏離的尷尬,處理手法上以詩意委婉帶過反而來得灑脫自然,就乾脆拋下要述說場地歷史故事的包袱。
既不指向過去故事,作品就選擇了面向那與歷史遺址連繫今天的群眾。「汩汩」準確抓住了我城靈魂的特性:浮浮於市、來去匆匆。透過創作,藝術家可以打破現實中的日常框架,在即食文化中云云網上答案生成器、「懶人包」裡頭開拓一處可以令人暫且抽身,以不尋常角度觀察日常事物的天地,甚至探索衝擊著視覺以至其他感觀所引伸的疑問。關於「汩汩」,或許我們會試著思考藝術家想要表達甚麼:
如果流水有話要說,它要對我們訴說的是甚麼?
我們與這個固定的場所有何干?
場所的歷史對高速發展的(後)殖民地社會有甚麼意義?
流傳至今的歷史建築,有多少與我城公眾有回憶的聯繫?
從前有多少民眾可以踏足服務權貴的遊艇會會所或只用作官方居所的場地?
是否因為過去記憶的缺席,藝術家才會想到透過參與觀賞作品的我們,在當下一起建構古蹟與我們相關的記憶?
Kingsley在訪談中把「無形」作品創作的意念娓娓道來,希望我們可在物質富裕的花花世界中有著靜察內心、對照自己的一隅。「汩汩」所映照的不僅是藝術家精心設計的光影戲法,也反映伍深受中國詩體創作的特性影響,獨愛引入禪修靜思表徵的情意結。符號如黑的空洞、光的流動、頌鉢的放空,引導觀眾暫且與世隔絕,感受時空虛無,享受觀賞過程。走出展場,我們身處於現實是飽歷百年時代演變的歷史遺址; 水的記憶,也就成為今天觀者在「油街現場」的記憶。禪的意涵,無形無相,就這樣流過了大家思緒的軌跡。
談到作品的詩意,不如以鄭愁予的詩《錯誤》當中兩句回應「汩汩」那水點溜走「油街現場」藝術空間的詭趣: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經歷百載春秋的歷史場地,今天流動的不單是 Kingsley 作品的水滴,還有曾溜達場地的每個靈魂。觀者目睹作品的水滴同樣聚散有時,如你我一樣不過是漫長歷史中場地的過客,要是在場地上有過軌跡交錯的一刻,都沒有要歸返的必要,往後也許不相往來。
作品乃藝術家千陲百鍊的藝術創作修為,而「汩汩」會是香港東區鬧市裡 Kingsley 留下給每位背景迥異觀者的一份真摰禮物,在歷史洪流下現世留痕的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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